城郊青年流放记:野草、村庄、乌托邦似的梦|一个小镇青年的生活史
“成为一个北京郊区青年,是一个极其意外的事件,可这也仿佛是我30多年来遇到最合适的一场意外。”
五一劳动节将至,打工诗人小海将继续为我们讲述他的故事。
四处奔波打工20年,小海终于在北京城郊的一隅,找到了自己的归宿。这里有皮村文学小组、公益图书馆、公益商店,和抱团取暖的同好们。这里承托着小海与无数打工人,一个关于文学、摇滚乐、艺术的理想主义之梦。
我生活在京城的郊区,和我生活接近的只有野草、垃圾堆、脏乱的村庄、 瞬间坠落的星光及乌托邦似的梦。
真的想想看,人生有时候不只是枯燥的,也是单一的。如果我不这样活着,我就还是一个三点一线的工人。十年如一日地在不分昼夜的车间里加工合格品、加工废品。在轰鸣不止的厂区上班、下班,在失落与疲倦中迷失自己也麻木自己。可以断定,那是一条看似救赎生活的道路,也是一条通往绝望的路。
我曾在精神坍塌的边缘行走在不同的城市里,痛苦与恐慌也撒在每一个不同车间的流水线上。当然更多的是掉在了流水线下,被打扫卫生的阿姨扫进了垃圾桶里。所有人在生活中褪下的皮与梦想的鲜血都被统统扫了进去,最后堆成了一座座城市的超级垃圾山。那里有我也无我,如露亦如电。
其实在这里我不愿再累述那些亿万工人整齐划一的生活。那些日子只有自己亲身经历才会知道神经质的阵痛和麻木,及血小板的损伤与失衡。
成为一个北京郊区青年,是一个极其意外的事件,可这也仿佛是我30多年来遇到最合适的一场意外。六月的热风吹着我日渐沧桑的脸颊,门口拆迁房屋的灰尘和空中洁白飘荡的云朵交织着在我的发根深处旋转滚动。潮汐一样的,一浪高过一浪,最后又毫无征兆地消逝,徒留青春之风刮过的叹息。一些汐声在深夜的或午后的身体内回荡,也引领着我的情绪,期待、失望、矛盾、无奈、愤怒、茫然无措。
一个人终究是孤独的,对于我这样慢慢没有了远大理想,越来越熬不住孤独了的大龄青年来说,找个对象成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哪怕是个男的。所幸,比较工厂来说,我在城郊外认识了一些有趣的男女青年。当然男青年居多,女青年就少得可怜了。和他们一块拥抱理想也一块面对现实,发生了许许多多热情饱满又似乎与现实生活相距甚远的事情。
最值得一提的当然是皮村文学小组,这像是一个神奇的地方,这里充满了温暖与魔力。在志愿者老师的教导指点下,打工10多年从没有写过文章李若姐,居然写起非虚构故事如探囊取物般自然。10多年的挫折经历在笔端娓娓道来,关键还文笔老道,朴实无华。尽管在没有听课之前,连“非虚构”概念都不知道。前两年家政工范雨素大姐以一篇《我是范雨素》牵动各大媒体的话语思考性,仅仅几个小时几十家媒体来到皮村报道我们这一泥腿子出身,草根性质的文学现象。我们在这里找到了同类,我们写出我们的喜怒哀乐,让精神有所缓解。
除了文学小组,我工作的地方也很有意义。在同心互惠公益商店上班,以低廉的价格销售二手衣物,降低工友的生活开支。上班接触的都是做着最辛苦工作的普通工人,尽管8块钱一条的裤子他们也想搞搞价。可我能理解,我们同在被淹没脖子的不断上涨的水位处生活,体会的是一样的冷暖。
店里还有一个公益图书室,免费图书给大家看,工友和打工子弟的学生能学一点是一点,所看到的也就会远一点,在生活的这片大海里游的也会久一点儿,不至于到时候淹过了头发还不知道水来自何方。
可下了班以后,有时候会发现自己还是很孤独。我知道这是因为曾在车间待的时间太久了,得了车间孤独后遗症。像《肖申克的救赎》里的有些人一样,当习惯了不正常的日子以后,在正常的日子里反而会有更多莫名的痛点。
我解决精神痛苦的另一种方式,是以影像来表达内心深处难以言说的情绪。
更多的时候是照相,和万华山、莫晓明一起聊文学拍照片。他们住的城中村和我住的城中村隔得很近。过一段时间有什么拍照有感觉的地方或失落了太久,我都和他见面喝点酒聊聊天畅怀一番,然后去拍一些夸张实验性的照片,来安慰自己躁动不安的心。
我们有时像打了鸡血一样斗志昂扬,有时候颓废地各自感受着作为一个北漂的冷热,更多的时候我们都像是陷进荒诞活着的彻底虚无中。
我们在夏日的深夜里,坐在莫晓明的出租屋门外,窗户的铁栏上放个移动的台灯,读俞心樵的诗歌《墓志铭》。
早上会在5、6点钟起床,骑自行车去到很远的麦田地拍照,感受着郊区麦田里的守望者般的心情。
记得有次看到一个美女从他门口经过,我们都深深感到,是美女让这荒凉偏僻破旧的街道,长久地弥漫起芳香之气。
有时候我们在皮村环岛吃着冰镇西瓜,喝着冰镇啤酒,讨论皮村的现象或下班奔波的租客。大家都活得既像候鸟又像蚂蚁,集体迁徙又各自卑微。
我们听新工人乐团的“我一生中的路还远远没有走完”,无奈而不屈的呐喊。
我们深夜在寨辛庄喝醉了酒,再提酒去到壁富路上边看着大路上行驶的车辆边喝酒谈七七八八文艺作品,谈种种生活在北京的魔幻现象。
我们谈张承志、梵高、卡夫卡、荷尔德林、以及所有关于书写答案在风中飘着的艺术作品。
有时候会觉得自己骨子深处和北京郊区的气质是有相似之处的,一种庞大的荒凉与虚无。10多年在车间的遍体鳞伤,也只有在古老又破败的温榆河边,在西风扫尽的枯萎野草中,在深秋凋零的大片黄叶上得以慰藉。这里有工业城市中最后一片荒凉而盛大的久远诗意。
在春天温榆河畔第一支绽放的桃花边来回踱步,像是终于等到渴望已久的梦绽放。尽管那不过是短暂美丽的虚无瞬间。
在夏天知了乱叫的东郊公园树林里,放牧鲜衣怒马般后青春期最后的华丽忧伤。
在秋天的荒草丛芦苇荡里找到自己黯然神伤的身影。那多像我多年背井离乡的生活,不过是从一个车间走到另一个车间,从一片废墟走进另一片废墟。
在冬天野湖的厚冰上孤独而疯狂地胡乱滑着。一遍又一遍的梦吟着“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的悲壮与苍茫。
飞鸟背叛了村庄,我背叛了天空,天空没有我,星星为何燃烧?为何?为何?
我们为这座漂来的北方之城,献出真心也献出青春,尽管在不断漂泊的路上印不出哪怕一串理想的脚印。
“诗歌商店”乐队成员啊力和小海在山顶。 神思远/摄
我喜欢摇滚乐,偏爱垮掉派的作品诗歌。我觉得它同样和我如谜的矛盾的白白浪费掉的大把大把的青春有某些相似之处。
多少年了,我常常毫无缘由的感到生命是彻头彻尾的荒诞疯狂神经质。可还不得不继续苟且。
从故乡到异乡,也从孙悟空变成了西西弗斯。
皮村文学小组另一位家政工、画家梦雨笔下的小海,这幅画被命名为《温榆河上的西西弗斯》。
我在祖国的大地上漂泊20年,依然空空如也。尽管写了几首曾让年少轻狂的我觉得轻万户侯的诗歌。可那些东西和当下的我又好像没有一点瓜葛。风中乱窜的刀子正在每个不眠的夜里,剜我的心脏,扎我的肉,一刀一刀地割疼我。
当然,我绝没有完全放弃,我期待拍了2年的纪录片电影《飞机下的蛋》,虽然由于某种原因电影不得不改名为《我们四重奏》。我希望这部影片能让更多像我一样以梦为马的迷茫而又痛苦的人看到。没有无缘无故的喊叫,波涛拍在沙滩上,大海不会记得,但总会有几粒沙是知道的。
你觉得我疯了么?你觉得我要进精神病二院了么?你只猜对了一半。在悲伤了一整个夏日的某个午后,我还要食指指向毒辣的太阳,猛击胸膛对自己说,我活着,我挣脱,我怒放,我未来可期,我大有可为,啊!啊!啊!啊......
小海:河南民权人。1987年生,一线工人,打工20年。业余写诗、做音乐、演戏剧,纪录片电影《我们四重奏》主角之一,“诗歌商店”乐队成员,老舍文学院诗歌班学员,皮村文学小组成员。
出品|腾讯新闻
点击下方名片,关注《中国人的一天》栏目